60歲的胡玉成是河南省方城縣獨樹鎮(zhèn)張寨村農民。他今年一共種了8畝小麥，不久前剛收完，拉回家細細一算，每畝地平均只有300斤的產量，與當時買種子時的宣傳差得離譜。
“所有地塊都是一個品種，叫新麥26，是從村干部那買回來的，大家當然不會有啥懷疑�！焙癯烧f，“當時說的是畝產不低于1000斤，好的可以達到1200斤，肥田最高能打1500斤，完了還每斤加價5分錢統(tǒng)一回收�！�
“三夏”時節(jié)，《經濟參考報》記者河南省方城縣調查獲悉，因為違規(guī)引進推廣新品種，當地1萬多畝小麥不同程度歉收，嚴重的畝產僅達200斤，引發(fā)農民不滿。農民至今未獲補償。這起人為農業(yè)生產責任事故折射出的，是一些地方農作物種子無序推廣、監(jiān)管乏力的亂局。
一畝地只收“兩布袋”
張寨村的張金龍也種了8畝新麥26。據他介紹，早在收割前就注意到這個品種出了問題，“別的小麥一片豐收景象，這個品種每株的穗頭只有半截麥穗，剩下那半截是空的，給村干部反映情況，也沒人管，更別談回收了。”
胡玉成拿出保留的尚未脫粒的一捆麥子，隨機揪下兩個穗頭用手一搓，露出18個又黑又干癟的麥粒。他說，以前種的小麥，正常情況下每個麥穗的穗粒數都在30到40之間，像這種情況，幾十年了還是第一次遇到。
除了產量明顯偏低外，記者還注意到，村民收獲的新麥26品種小麥外觀和品質也相對較差。胡玉成的鄰居李玉安種的是一個“老品種”，每畝地產量在1000斤左右，新打的麥子黃澄澄的攤在院門口進行晾曬。隨手抓起一把近眼觀瞧，個個顆粒渾圓飽滿。相比之下，胡玉成家院子里晾曬的新麥26小麥，顏色發(fā)暗發(fā)黑，籽粒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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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有記者前來采訪，附近村民紛紛趕過來，七嘴八舌投訴新麥26的“假種子”坑農現象。時間不長，各戶名字和種植面積就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幾頁紙。記者粗略算了一下，僅登記農戶就達80戶，種植面積少則1畝，多則15畝，合計達386.5畝。
張寨村村民李玉振種了3.5畝的新麥26。他告訴記者，推銷種子的時候，村干部宣傳新麥26高產、品質好，而且收獲后還高于市場價進行回收，所以當時售價并不低“比一般種子每斤要高出兩毛錢。”
記者隨后了解到，除了獨樹鎮(zhèn)外，附近幾個鄉(xiāng)鎮(zhèn)也都有農戶種植新麥26，歉收情況基本類似。還有種糧大戶種植面積甚至多達二三百畝，損失慘重。
獨樹鎮(zhèn)柴崗村村民王國榮介紹，當時村里幾戶人家聯(lián)合購買了一批新麥26種子，沒有用完，剩下有價值2000多元的種子，后來都被隔壁古莊店鄉(xiāng)的村民拉過去了。
清河鄉(xiāng)王莊村農民李成群一共種了6畝小麥，其中4畝新麥26，單產僅有200斤，另外2畝種的是一個“老品種”，畝產達到1000斤。
李成群掰著指頭給記者算賬：通常每畝地小麥投入包括化肥、種子、機耕、機收、澆水、打藥，保守估計得360元，按照目前1.12元/斤的收購價，畝產1000斤能賺700多元，畝產200斤就要虧本100多元。
“麥粒還沒有米粒大，一畝地只收‘兩布袋’，對比兩個品種的產量，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李成群說。
“倒春寒”引出違規(guī)推廣
有關人士指出，方城縣地處南陽市，就上述新麥26在當地的大范圍種植來說，屬于未經審定而先推廣的典型非法行為，明顯違背了《種子法》相關規(guī)定。
記者從方城縣農業(yè)局獲悉，2012年，新麥26在當地播種面積超過1萬畝，全縣14個鄉(xiāng)鎮(zhèn)或多或少都有種植。
方城縣農業(yè)局副局長劉會合介紹，從目前麥收的情況看，1萬多畝的新麥26均不同程度減產，減產幅度較大的達30%至50%，主要集中在獨樹、趙河、古莊店、博望、二郎廟、清河等鄉(xiāng)鎮(zhèn)，群眾反映強烈。
方城縣農業(yè)行政綜合執(zhí)法大隊隊長謝彤州告訴記者，因為新麥26減產，最近先后接到不少農民投訴。為此，在5月23日，執(zhí)法大隊組織專家對二郎廟鄉(xiāng)花山留村的一些地塊進行了田間測產鑒定。
相關鑒定報告認定，方城縣部分小麥地塊結實率低問題，經田間現場鑒定情況屬實。不同品種不結實情況差異較大，同一品種不同地塊，不結實情況差異較小。測產數據顯示，新麥26單穗粒數23.76粒，較正常年份有較大幅度減少。
報告同時指出“小麥不結實問題的直接原因是我縣今年4月18日至20日強降溫、降雨雪天氣造成。另外，小麥品種在抵抗生長中期極端低溫方面存在不足。”
方城縣氣象局出具的農業(yè)氣象災害影響評估報告顯示，4月18日，當地出現最大風力達16米/秒(7級)的大風，19至20日出現16—32毫米雨夾雪降水天氣，日平均氣溫從17日的17.8℃、18日的14.5℃一路下降至19日的7.1℃、20日的5.6℃。降溫幅度達到8.9℃—10.7℃。
報告稱，全縣小麥正處在抽穗揚花階段，是營養(yǎng)生長與生殖生長最旺盛的時期，此時出現嚴重低溫凍害對小麥發(fā)育影響較大“雨夾雪化為水下滲到根部或通過葉脈達到根莖部，極易造成小麥莖部凍害�！�
記者多方求證發(fā)現，對不同品種小麥而言，“倒春寒”的發(fā)生都會產生不利影響。至于新麥26的大范圍、大幅度減產，其更深層的原因在于違規(guī)跨區(qū)域推廣。比較起來，天氣變化僅是誘因。
據了解，2010年12月13日，農業(yè)部發(fā)布第1505號審定公告，包括新麥26在內的57個小麥、油菜品種經國家農作物品種審定委員會審定通過。公告顯示，新麥26審定編號為國審麥2010007，由河南省新鄉(xiāng)市農業(yè)科學院、河南敦煌種業(yè)新科種子有限公司選育。
新麥26審定意見標明：該品種“適宜在黃淮冬麥區(qū)南片的河南(信陽、南陽除外)、安徽北部、江蘇北部、陜西關中地區(qū)高中水肥地塊早中茬種植。”
河南新鄉(xiāng)市農科院研究員、新麥26育種專家趙宗武告訴記者，新麥26品種推出后，因為表現好，不少地方積極引進種植�！暗驗榈乩須夂颉⑵贩N特性等因素，每個品種都有自己的適宜種植范圍，超出審定區(qū)域后，農戶自發(fā)小范圍試種還可以，一旦大范圍、大規(guī)模進行推廣，不但違反相關規(guī)定，也很容易出現生產事故�！�
監(jiān)管方成“黑種子”推手
在上述農業(yè)生產事故的調查中，記者注意到，由于市場監(jiān)管乏力，魚龍混雜，往往導致農民在選購種子時或是“隨大流”，或是存在押寶心理，一旦出了問題又投訴無門；另一方面，作為行業(yè)管理者的農業(yè)局、種子站，因為種種原因，一些工作人員介入種子推廣經營活動中，更是加劇了行業(yè)管理和農民維權的難度。
多數投訴村民反映，現在市場上的種子又多又花，選種買種都是跟著感覺走“就像押寶，中了就過一關，沒中自認倒霉。”除非發(fā)生大的生產事故，否則很少有人索賠。記者還發(fā)現，因為多是熟人推銷，多數農民購種時也沒有索要票據的習慣。
經多方了解，此番肇事的新麥26品種主要有兩個供貨來源：分別是方城縣兆豐糧食專業(yè)合作社、方城縣東盟農作物種植專業(yè)合作社。從個別村民保留的包裝袋看，前者印有廠名、廠址等基本信息，包裝和標簽還算標準，而后者只是一個白色的蛇皮袋，上面印有紅色的“項目專用”四個字。
在方城縣清河鄉(xiāng)一家農資經營部，老板李金河介紹，當時，兆豐合作社一次送過來2萬斤新麥26種子，自己的門店銷售了一部分，剩余部分被其他合作社拉走賣掉了。
按照兆豐合作社的工商注冊地址，記者前往“方城縣城關鎮(zhèn)北環(huán)路西段”，來回尋找多次并不見有一家合作社招牌。附近商戶介紹，原來確實有家農民合作社，但不久前剛搬走。
在清河鄉(xiāng)王莊村采訪時，多位村民表示，新麥26品種是從村民李有德處購買的。記者前往李家采訪時，發(fā)現其院子里掛著一塊“清河鄉(xiāng)王莊村東盟農業(yè)項目服務站”的招牌，非常隱蔽。面對質疑，李有德自稱是東盟合作社的技術員，種子是合作社提供的，并非是自己的經營活動。
方城縣工商局市場監(jiān)管股股長趙炎表示，由于國家政策扶持，近年來全縣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發(fā)展迅猛，數量激增。通常來說，合作社主要為本社成員提供農資購買、技術服務，但最近暴露的苗頭顯示，一些合作社開始搞起了農資經營活動，監(jiān)管難度加大。“一是經營活動都是直接入戶，不在市場上流通；二是即使查處了，合作社也會說是給社員提供服務的，取證很難。”
南陽市種子管理站副站長胡燕介紹，針對方城縣新麥26生產事故，已經成立調查組。因為該品種適生區(qū)域不在南陽，調查確認存在“未審先推”行為�！暗鹊秸{查結束，將采取補救措施，對受損農民進行賠償；執(zhí)法部門也將按照《種子法》規(guī)定，對有關合作社給予處罰�！�
胡燕同時告訴記者，調查還發(fā)現，兆豐合作社負責人其實是方城縣農業(yè)局一位劉姓副局長的愛人，而該副局長本人也參與了新麥26的引進推廣。
“作為公職人員，不應該參與這樣的經營活動；退一步說，即使參與也不應該推廣非法品種，這種知法犯法的行為讓人震驚。這次事故也給種子市場監(jiān)管敲了一記警鐘�！焙嗾f。
在基層農資市場摸爬滾打10年，民間農資打假人士李鑫早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以各種面目出現在市場上的問題種子，經他識別后往往無處遁形。
在他看來，當前農村種子市場存在以下幾種典型亂象：一是“未審先推”或超區(qū)域推廣，二是虛假宣傳混淆視聽，三是品種多亂雜。
據了解，按照《種子法》等有關規(guī)定，作為一種特殊商品，主要農作物種子未經審定不得經營推廣，通過審定的品種，則要按照審定區(qū)域說明的范圍進行推廣與生產，嚴禁超出區(qū)域。
2009年6月，河南太康縣多個鄉(xiāng)鎮(zhèn)農民反映，播種下去的玉米種子不出苗，受害面積超過2000畝，一度引發(fā)當地農民集體投訴。據悉，涉事玉米品種為“中單18”，系當地一家種子門市部打著“科技下鄉(xiāng)”的旗號推銷的。后經調查，該品種審定區(qū)域為廣東、福建、上海、廣西、皖南、蘇南地區(qū)，根本就沒有河南。
說到種子的虛假宣傳，近年來各地舉辦的規(guī)格不等的種子交易會表現較為突出。記者曾參加過在鄭州舉辦的一場國家級“種子雙交會”，會上形形色色的展位和花花綠綠的包裝令人目不暇接，“超高產”、“抗凍先鋒”、“科育新一代”、“豐產王子”等宣傳字眼隨處可見，有的甚至還冠稱“太空一號”，且多數配有相應農作物的放大照片，讓人望之心動。
李鑫介紹，和自吹自擂手法相比“傍名牌”也是種子虛假宣傳的典型招數。此前的種子展會上，就曾發(fā)現多家企業(yè)打著中國農科院的招牌，但調查發(fā)現，其只是租用了中國農科院的房子辦公，并無任何關系。
就品種多亂雜現象，方城縣農業(yè)局副局長劉會合說，僅小麥品種而言，全縣市場上銷售的就達80多個，而整個南陽市的則多達150多個。
河南信陽一位基層種子站工作人員說“選種一要考慮是否適應當地氣候，再就是產量、抗性等方面特點，但是現在市場上的品種越來越多，越來越亂，讓人覺得像是‘霧里看花’，這個法則也越來越不好用了�！�
種子市場亂象讓一些農民直呼“傷不起”。因種植“鄭麥8998”而受損的汝南縣農民王玉梅氣憤地說，因為麥穗不結籽兒，當時收麥都犯愁。“用收割機吧，收的小麥還不夠付機收費，如果不收割，下茬的莊稼都沒地種�！�
李鑫表示，近年來，由于土地流轉的面積越來越大，各地都涌現出一批種糧大戶。和以往傳統(tǒng)小農耕作相比，這些新生主體的農業(yè)生產經營活動往往具有投資大、成本高、風險大的特點。
“放在以前，農戶買到了假種子，損失就是一季莊稼，但對于大戶來講，一次假種子事故，可能就會傾家蕩產。因此可以說，在新時期問題種子的危害更大，監(jiān)管的責任也更大�！崩铞握f。
全國種糧大戶、河南息縣農民柳學友告訴記者，2012年自己不小心也買了一部分新麥26麥種，不久前結束的麥收顯示300畝地減產嚴重，平均單產僅500斤�！昂髞聿胖�，這個品種在地處信陽的息縣屬于超區(qū)域推廣�！�
假種子也讓農資經銷商倍感“吃不消”。
“當時有種棉花說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培育的，抗病高產，畝產能達600斤。我大量經銷后，實際效果與廣告背道而馳，畝產皮棉僅200斤，有的甚至才100多斤�！焙幽喜⿶劭h的王景照說“一下就把我的生意搞砸了，不但損失了兩萬多塊，而且大家不信任我了�！�
王景照告訴記者，自己現在選種子是“小心加謹慎”，新品種都要先試種一季，“不但自己試種，還動員親戚朋友一起試種”，確定沒有問題才大量推銷。
“種子是種糧農民的根本，但對于市場上五花八門的產品來說，多數農民又缺乏足夠的辨別力，希望政府部門能把好關，保護好種子，打擊‘黑種子’，讓我們安心種地，多打糧�！绷鴮W友說。本版稿件除署名外均由記者張興軍采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