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弄懂金融學,也沒有弄懂哲學。對這兩種學問我都是一個熱心的外行,這不是一種自謙的開場白。本書的作者感到自己有責任提醒讀者,書名中的“金融”和“哲學”這兩個詞可能給讀者造成一種本書包含了“深邃的思想”和“明智的投資”的錯誤印象,如果你帶著這樣的期望而買下這本書的話,會使我擔心自己可能利用并操縱了讀者對這兩個詞的理解而把這本書強加給了大家。這種擔心會轉(zhuǎn)化為自責而糾纏著我。因此,我有動機提醒讀者:讀完我寫的這本書既不能教會你投資,也不會使你的頭腦變得更有智慧——如果你現(xiàn)在決定放下這本書,既不會有太大的損失,也免除了我的內(nèi)疚。
我寫這本書的主要動機和目的包含在下面的內(nèi)容里了,我使用《金融的哲學》作為書的題目是因為我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簡短詞語來概括書中的內(nèi)容。出版商曾經(jīng)不顧這是一本我思想長征的日記而堅持認為凡是書名帶著“哲學”字眼的作品都是在市場上冒險,我理解出版方的意見,并為自己沒有找到一個更搶眼球的題目而略感不安。但是,這種淺淺不安服從于開始寫作時就灌注在我心里的“誠實地記錄自己的困惑和思考過程”的深深愿望。
叔本華說過“一本有開頭、有結(jié)尾的書不是一本哲學書”,我由此得到了一種解脫,這本書更像是一本散文集,除了標示出每篇文章的寫作時間順序以外,很難找出導論和總結(jié)。好在維特根斯坦說過“哲學真的應該寫成詩歌”。我沒有系統(tǒng)論述某個哲學體系和定價模型,這本書不是討論估值模型,交易策略和投資組合的,這些內(nèi)容和體裁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和寫作計劃。就體裁而言,我很想寫一本類似于維特根斯坦的口袋書(又譯《字條集》)那樣的作品,想到什么寫什么,每段一個編號,互相之間沒有傳統(tǒng)格式上的約束與聯(lián)系。出版商曾經(jīng)要求我用“和年輕的女編輯聊天”的口吻和感覺來寫這本書。不過,他們并沒有分派一位女編輯來找我聊天,寫作過程是我獨立完成的,不過我在書桌對面放了一把椅子,以便我盡可能地想像著有這么女編輯在傾聽我編造的故事,我想這把椅子起到了出版社期望的效果,最終成稿的文字與體裁更像是一種傾訴式的獨白,而且這種傾訴的核心思想是一以貫之的。
我把自己在金融學研究中的困惑,用哲學的方法來解釋,并且使其能夠自圓其說,我因而對這本書感到滿意。我最初的研究領(lǐng)域是期權(quán)隱含波動率,我曾經(jīng)試圖做過的有關(guān)波動率的研究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波動率是否先于其他指標而反映市場變化,是否有可能圍繞波動率的變化來建立一種交易策略?二是波動率變化的三維曲面是否能夠用一組函數(shù)描寫?這項研究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我在該領(lǐng)域僅有的幾篇論文都飽受學術(shù)期刊編輯的拒絕或者高校同行的質(zhì)疑。而我在研究的過程中,越來越感覺金融學里面有科學不能解釋的東西,只能換一個角度用哲學方法去思考,用維特根斯坦的話說,哲學不是科學,不能發(fā)明任何新東西,也不能分析問題,只能幫助你用一種準確的語言,清晰地描述問題,一旦問題得到清晰描述之后,哲學困惑會自行消失。這本書就是在金融學領(lǐng)域?qū)嵺`維特根斯坦哲學的產(chǎn)物,至少在目前,原先我心里有關(guān)金融學的那些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而我的困惑卻自行消失了。與此同時,我也肯定未來我還會產(chǎn)生新的困惑,也希望用同樣的方法解決這些問題并將其過程再次呈現(xiàn)給讀者。
在本書中我試圖把資本市場和熱帶雨林并列起來,看出其中的相似與聯(lián)系。我無法解釋為什么波動率的三維曲面會是這樣的形狀,也無法解釋為什么這個曲面會發(fā)生那樣的變化,一如我無法孤立地解釋“猴面包樹”的獨特形狀一樣。但是當我引進“進化機制”的視角時,一切又都能描述得清楚:那些我無法孤立地理解和解釋的問題要么源自于我對語言的誤用而產(chǎn)生的哲學困惑,要么是我割裂了他們所賴以生存的生機勃勃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這一切困擾我的金融問題,都是人類社會的進化機制,我只需服從而無需解釋。
文明世界里部落沖突,種族仇恨和宗教戰(zhàn)爭越來越少了,那些從原始叢林或者草原開始就一直加諸于人類社會的進化機制已經(jīng)不能按照其原有的方式發(fā)揮作用了,我們變得不那么血腥了,世界變得包容了,我們越來越樂意接受這個世界的多樣性了,不同種族和部落之間有了更多的協(xié)同和幫助,而不是戰(zhàn)爭和掠奪。我因而猜測金融市場恰恰提供了一種類似于叢林法則的進化機制,多空模式取代了原來的戰(zhàn)爭模式,促進人類的進步。所謂資本市場的資源配置功能就是原始部落里面的掠奪戰(zhàn)利品和進貢年收的一種變體——優(yōu)勢部落會得到更多的資源。金融學中許多我無法用邏輯方法解釋的東西都是“篩選”和“競爭”的“進化機制”的組成部分。
一旦從進化論的角度來看金融學,一切都順理成章了,不再拘泥于科學和藝術(shù)的爭論了。我不能從邏輯出發(fā)去問“為什么波動率曲面會塌陷”,“為什么收益率曲線會反轉(zhuǎn)”,就如同我不能去問“是誰讓動物們進化呢”?這就等于從邏輯的領(lǐng)域來到了宗教和倫理的天國。在《為什么估值總是錯的》一文中,詳細解釋了為什么估值必然違背我們的模型,因為估值就像是吸引我們?nèi)ズ退F(xiàn)任丈夫決斗的母獅子一樣,散發(fā)著迷人的氣息,無法用語言解釋或卡路里熱量來數(shù)量化標示。在和公獅子決斗爭奪獅王的戰(zhàn)爭中,優(yōu)質(zhì)基因得到復制和傳承,獅群整體進化的機制決定了我們無法事先用數(shù)學方法預測哪個獅子會贏,一旦我們知道了上帝的人選,我們就毀滅了進化的機理——我猜想女編輯和母獅子都會喜歡我的這本書。
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也是我克服自己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個更真實樸素的自我的探索過程。我強迫自己看了許多哲學書,其中有些靈光一閃的感悟雖稍縱即逝,卻妙得其趣。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很喜歡哲學的,有好幾次,我讀完長篇大論之后,恍惚地感覺自己在街頭拐角處看到維特根斯坦穿著風衣一閃而過,我?guī)缀蹙陀|到他的衣角了。全書許多地方都是我讀維特根斯坦哲學作品后結(jié)合自己對金融學的理解而寫成的,在這個過程中,我對維特根斯坦終其一生“做一個得體的人”的追求感到深深的敬佩。
這本書是我回到泰安路老家寫的第一本書,腦子混亂的時候就去花園種花,或者砍些柴火燒壁爐,這就是我的童年生活,我就在那個書房里聽到我的祖父用崇敬的口吻提到了維特根斯坦的名字,他在上個世紀80年代用半個月的工資買下的英文原版書《維特根斯坦的遺產(chǎn)》仍然靜靜地佇立在書架的老位置上。1993年,他離任以后把政府分配給他的北三環(huán)別墅交還給了政府,卻把這本書帶回了泰安路老家,現(xiàn)在這本書成為了他留給我的珍貴遺產(chǎn)。我沒有想到時隔30年以后,我自己回到這個環(huán)境中用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思想幫助自己解開許多金融學的困惑。從這個意義上講,這本書是對這筆遺產(chǎn)的一種繼承。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還仔仔細細地閱讀了當年祖父寫的《世界通史》、《史學與美學》和幾本記錄他在上個世紀60年代與其他人辯論邏輯和美學問題的文集。我感到高興的是,我從中更好地理解了金融學——或許我應該說是祖父的歷史學消解了我內(nèi)心有關(guān)金融學的迷霧,祖父的“歷史完型論”觀點其實是我從小就聽說的,我也早就知道那是祖父引以為傲的史學思想,但是直到我動手撰寫這本書時,我才對“歷史完型論”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本書相關(guān)文章中包含了用“歷史完型論”解釋金融問題的內(nèi)容,我感到驕傲的是,我把祖父的“歷史完型論”觀點應用到新的領(lǐng)域。與此同時,我也把祖母留下的月季花培養(yǎng)得更好了,此刻的泰安路老宅似乎又有了當年“天高氣爽樓安泰,龍鳳朝陽,人坐秋光,談笑風生翰墨香”的景象。這座老宅始終勾起我對兩位老人的深深懷念,而我在這里完成的這本書使得我對他們的懷念中有了更多的感謝,欣慰和自豪。
寫完這本書以后,我得到了一種平靜的自信。我意識到會有許多人尖刻地批判這本書充滿了對金融學的無知和對哲學的誤解,這些批判對我來說,并不那么珍貴。寫作本書幫助我“拆毀內(nèi)心驕傲的殿堂”,抵制住各種虛榮的誘惑,使自己成為一個誠實而得體的人,我也許沒有找到真理或發(fā)現(xiàn)真相,但我至少獲得了內(nèi)心的平靜,這種平靜源自于維特根斯坦說的哲學困惑的消解,這種平靜遠比獲得書評家的肯定和鄰居們的羨慕重要得多。與此同時,我也愉快地想起那個“遭到小布什總統(tǒng)痛斥的書反而更暢銷”的笑話,我樂于想像對這本書的批判和攻擊都是由極度擔心滯銷的出版商精心策劃安排的,并能夠從適者生存的角度去理解他的動機。
書的寫作過程中,我大段引用了瑞.蒙克的《維特根斯坦傳》、涂紀亮的《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思想研究》、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湯因比的《歷史研究》和其他名著,囿于本書的散文體裁而沒有像學術(shù)論文那樣在每段引文后面做說明,只是在引用時用引號或者括號加以標注。我感謝這些偉大的作者和前輩們帶給我快樂的思想啟發(fā)。我還得感謝一直以來對我非常支持的各位伙伴,我一度困惑他們?yōu)槭裁磳ξ疫@么好,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配得上大家對我的熱情幫助。寫完這本書之后,我糾正了自己的錯誤觀念,我相信只要去做一個正直誠實的人,就一定會有朋友和伙伴,就如同一定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才能去從事金融工作,是一樣的道理。從這個意義上講,這本書也是我拋棄相信模型、工具和數(shù)量方法轉(zhuǎn)而相信人性是金融學核心以后的第一份宣言。
在寫作過程中,我越來越相信這是一本好書,而我也理解出版社有關(guān)哲學書銷售不佳的壓力,以至于我認真地考慮過自費出版這本書,但是這種愿望又引起一種強烈的擔心:這樣做是否就意味著我用金錢手段把這本書強加給了這個世界?這種做法本身不僅違背了全書倡導的進化論的機制,也違背了我特別推崇的維特根斯坦式的“道德的拼爭”。我擔心的還不止這些,我還曾經(jīng)擔心自己是否曲解了許多哲學名著,或者誤解了金融定理。直到我忐忑而焦慮地買下市場上已經(jīng)出版的類似書籍并匆匆翻閱之后,提心吊膽的不安情緒化做了樂善好施的慷慨樂觀,我確信自己為大家貢獻了一本好書——真心話——我相信對于堅持讀完序言,并看到最后這段文字的讀者來說,你們會喜歡這篇序言包裹著的禮物——閱讀序言的過程已經(jīng)幫我提前篩選出了那些將來會喜歡全書的讀者,這個思想方法也是最初啟發(fā)我從哲學角度談金融問題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