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趕到廣西田林縣城的當天，一場北路壯劇將在晚上8點開幕，地點在縣人民劇院，且將連演三晚。
　　壯劇是廣西和云南部分區(qū)域的壯族戲曲劇種，由于方言、唱腔等的區(qū)別而有北路、南路等流派之分。位于廣西西北部的田林縣，被認為是北路壯劇的發(fā)源地，這一劇種主要在說壯語北部方言的10來個縣域內(nèi)流行。
　　晚上，我們?nèi)サ饺嗣駝≡簳r，劇院已被超過1000人的觀眾占領了。多數(shù)觀眾是老人，懷里抱著尚不能走動的孩子。能走動的孩子正在四處奔跑。
　　這是一段快樂的時光，縣里和鎮(zhèn)上的干部先后上臺簡短致辭，臺下的人樂呵呵地等著好戲開場。這也是一個輕松的場合，孩子們在奔跑、尖叫，大人們給了他們節(jié)日才有的寬容。
　　音響的聲音開到足夠高，而我坐在了前排最靠近音箱的位置。每當臺上的人唱歌、說話的聲音一提高，聲浪就從音箱里排出，我的桌子和耳膜都被震得嗡嗡顫動。
　　第三個干部上臺宣布了演出開始，話音未落，劇院外待命的人立即點燃鞭炮。鞭炮持續(xù)了超過2分鐘。
　　一等鞭炮聲稀疏下來，臺上的燈光就全部打亮。馬骨胡、葫蘆胡、月琴奏響，一個武生上陣，他敏捷地踩著一陣急促的鼓點，碎步繞著舞臺快速移動，一邊還拳打腳踢。
　　武生最后走到了臺中靠前的位置，平視前方，用極其嚴厲的口吻說了一些壯話。旁邊的人告訴我，這出戲叫“華光開臺”，武生說的是，“這里有一場戲要演出了，我是天上派來的天兵，各路小鬼都聽好了，不許來搗亂�！�
　　“華光開臺”是壯劇開幕前的必經(jīng)步驟，人們期望演出的過程能夠順利，而不會被象征某種變數(shù)的“小鬼”的阻擾。在過去，若有演出，還會在之前一天去附近的廟里祭拜神靈，程序比現(xiàn)在更為復雜許多。
　　武生退到幕后，演出正式開始。
　　
　　【二】
　　
　　當晚的節(jié)目很豐富，有男、女獨唱山歌，也有兩三人的對手戲，也有近20人的群戲。我雖然聽不懂壯語，但可以判斷他們的角色，依據(jù)他們的表情和動作，也能夠看出大體的故事情節(jié)。
　　多數(shù)劇目都埋藏著笑料，觀眾被一次次地逗樂。當晚比較著名的劇目是《桃花女》的片段，劇中角色豐富，有穿著壯族服飾的10來個少女，她們飾演婢女，分兩排呈八字形在舞臺兩邊站列。在她們中間的是主演，老生扮的員外、少男小生、花旦少女、專事詼諧的搖旦媒婆、小丑，各種角色匯集。
　　事實上，當晚這一出戲的演員，除了華光開臺的武生外，其它全多是樂里村業(yè)余壯劇團的演員。樂里村是縣城里的一個行政村。
　　我后來在觀眾里找到了這個業(yè)余劇團的團長農(nóng)美蓮。她是個60歲的婦人。她說，樂里村業(yè)余劇團已經(jīng)成立了10年，現(xiàn)在共有45個團員，60歲以上的至少有15 個。
　　不過當晚那場表演，演員都比較年輕，“基本都是25-40歲。那個員外是退休職工，60多歲�！�
　　10年來，樂里村業(yè)余壯劇團換了好幾撥人”。農(nóng)美蓮說，“有的做不得，有的病了，有的去打工�！辈贿^她這個團長，倒是堅持不怠。她原來是樂里村的婦女主任，退下來后就組織村民演壯劇。當?shù)卣�府也發(fā)現(xiàn)這是發(fā)展群眾娛樂活動的好方向，給予一些資金和場地的支持，并有專業(yè)劇團來指導他們。
　　像樂里村這樣的村級業(yè)余壯劇團，在田林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個。多數(shù)村子在空曠地方搭有固定戲臺，業(yè)余劇團在村子間巡演。
　　
　　【三】
　　
　　75歲的閉克堅是廣西北路壯劇第十代傳人。雖然年紀很大了，但依然有讓人意想不到的敏捷，他矮著身體走小丑步配合上閃動的眉眼，非常活潑和搞笑。
　　閉克堅的祖父、父親都是“搞壯劇”的，祖父是編導，“能編47幕，47晚不重復。”他的祖父還教他技術、動作等基本功。
　　“我12歲開始練基本功，拜北路壯劇第八代傳人黃福祥為師，當時他50多歲了。”
　　黃福祥是黃永貴的兒子，而黃永貴對壯劇具有重大貢獻。他在壯劇中引入廣西邕劇的一些唱腔和武打動作，使得壯劇可看性大大增強。
　　“以前壯劇基本不怎么‘打’的，都演文戲，黃永貴引進了邕劇的武打�！钡�黃永貴的很多技術都失傳了，“我們學不了了，他可以跳起來在空中翻三翻！我們現(xiàn)在都是比劃一下。”
　　北路壯劇中極為有名的一出戲叫《儂智高》。儂智高是宋代時的壯族人，也是一個起義將領和英雄�！包S永貴把這個人演得很熟。”
　　“黃福祥教我生、旦、凈、武、丑，我音樂學得好，他精心培養(yǎng)我的音樂。他還指定我做十代傳人。第九代是黃芳聲，是黃福祥的兒子�！�
　　閉克堅1938年生于田林縣，少年學了一身本領之后，就開始到別處傳藝。
　　那時對于北路壯劇來說，是一段金燦燦的日子。閉克堅他們無論到哪里演出，都能輕易吸引上萬人的關注。某個鎮(zhèn)有演出，本鎮(zhèn)和鄰近的“追星族”們便全涌到一起來。
　　20歲時，閉克堅到臨縣去傳藝，結果當?shù)厝瞬蛔屗�回來�！案咐相l(xiāng)親說我演得好，不讓我回來了。我當時20歲，他們找了10個女演員由我選（老婆），村里集體幫我出聘禮。”后來，村里最美的那個姑娘嫁給了他。她也會演壯劇，“我老婆她當年演小旦，很美的！”
　　田林縣一直請閉克堅回來，但未果。“直到2006年，田林縣以壯劇藝術學校名譽校長請我，我才回來。戶口也遷了回來。”
　　閉克堅擅長的是武、丑兩種角色。以前北路壯劇也有丑角，但閉克堅覺得“不活”。而廣西桂林一代流行的彩調(diào)劇當中的小丑則比較滑稽。閉克堅于是把彩調(diào)劇的小丑引入到壯劇中。
　　
　　【四】
　　
　　“我一生都是農(nóng)民，只不過是搞壯劇多，生活來源都是搞壯劇�！遍]克堅說，他有8個孩子，5個男的，3個女的�！皟鹤又荒芫�通一項，不全面。傳承人必須樣樣精通。”不久前，他已經(jīng)指定了一個“樣樣精通”的人為第十一代傳承人。
　　閉克堅對北路壯劇的一些貢獻，頗能代表壯劇一路發(fā)展的特征：不斷地吸收其它劇種，兼容并蓄，并且不失自己的民族特色。
　　早在清代初年，田林當?shù)鼐土鱾饕环N戲叫做“八音坐唱”，那是一種形式單一的集體演唱，內(nèi)容多為祝賀之類的唱詞。
　　后來，發(fā)展成了板凳戲，在原來坐唱的基礎上增加了一些動作、表情，形式感和可看性提高了。再后來，因為觀眾的增加，板凳戲就移到門口屋檐下表演，于是發(fā)展成了“門口戲”。
　　到門口戲的時候，已將近清代中葉，戲劇角色的復雜性相比以前大大提高，戲里開始有了初分的角色。并且開始有華麗的戲服。
　　而在清乾隆二十五年至同治末年，恰是廣西當?shù)貞騽〉母母锿晟破�。在乾�?5年，田林縣舊州鎮(zhèn)那渡村一個叫楊六練的人，到四川做生意虧本，后在川邊打工邊學藝，2年后返回田林，并組班演戲。
　　資料介紹，5年后，“他們在舊州搭起二丈寬的戲臺，上演了由楊六練編導并主演的北路壯劇的第一出戲《農(nóng)家寶鐵》，這出戲有6個戲角，而且每個行當都有一定的表演程式。”這種“搭臺戲”的上演，意味著北路壯劇的誕生。
　　到清中葉，國力鼎盛，戲劇文化繁榮，并且各地戲劇之間的交流促進也非常明顯。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是在乾隆五十五年進京的四大徽班，在和昆曲、秦腔和其它民間曲調(diào)相互影響之后，最終形成了京劇。壯劇在一路發(fā)展的過程中，也受到了其它多種地方戲劇的影響。
　　無論如何發(fā)展，北路壯劇在保持本民族語言、風俗等的特色的同時，也繼續(xù)朝著更好看的方向前進。
　　田林當?shù)厝耍ㄓ绕涫抢先耍�對壯劇的癡迷會令人感到驚訝。我在田林一個叫定安鎮(zhèn)的地方，走進每一條小巷子，都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多數(shù)老人正圍著電視看壯劇演出。鎮(zhèn)里的一個干部說，看壯劇是當?shù)厝说闹匾�消遣，并且總會投入很多的情感去感受劇情�！坝幸淮窝菀粓鰬�，講的是兒女不孝的故事，很多老人在臺下邊看邊流淚�！�
　　第二天晚上八點，樂里村業(yè)余壯劇團在縣人民劇院的演出又準時開始了。上千個座位又一次被占滿，幼小的孩子被抱在懷里，年紀稍大的孩子在每一條過道里奔跑、尖叫。而在臺上，明亮的燈光照射，一出北路壯劇的好戲又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