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幣選錨史
    2010-07-27    作者:周其仁    來源:21世紀經濟報道

    人民幣從來就沒有以黃金為錨。早在人民幣誕生前的13年,明清以來行之多年的銀兩加銅錢的傳統(tǒng)貨幣,就被國民黨政府的法幣所取代。法幣者,法定由政府發(fā)行的紙幣也。隨著國民黨政府的垮臺,人民政府接管了全國政權,也接管了中國大陸的貨幣發(fā)行權;氐浇鸨疚皇遣豢赡艿牧耍涸缭诮夥徘耙,蔣委員長就把他治下的國家黃金儲備悉數(shù)運往臺灣。沒有黃金儲備,無論古典的金本位還是政府承諾兌換黃金的貨幣制度,都是搞不起來的。
  況且當時 “老大哥”實行的也是法定紙幣制度。新中國一邊倒學蘇聯(lián),貨幣制度不會例外。倒也不需要與盧布掛鉤,因為各革命根據(jù)地早就積累了發(fā)行和管理貨幣的經驗。新中國要做的,就是把各根據(jù)地發(fā)行的票子統(tǒng)一起來,完成從支持全國解放戰(zhàn)爭到為重建國民經濟服務的轉變。我讀過中華人民共和國首任央行行長南漢宸的傳記,他有一句話令人印象深刻:我們總不能拿著花花綠綠的票子進城,像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那個樣子。新的人民幣誕生了。因為還沒有正式被選為人民共和國的主席,毛澤東在審查人民幣時,就不同意把自己的頭像印在票面上。直到1976年,人民幣的圖案就是 “工農兵大團結”,含義應該是人民的貨幣為人民提供交易媒介。
  但畢竟還是法定紙幣。所以,人民幣從誕生的第一天起,就面臨選錨問題。發(fā)行貨幣當然是國家的權力,但是,有權發(fā)鈔的國家,究竟根據(jù)什么來決定發(fā)行多少貨幣呢?從經濟性質看,黃金白銀除了充當貨幣之外,還有別的實際用處。紙幣則純粹就是交易媒介,發(fā)少了窒息交易、打擊生產;發(fā)多了拉高物價、引起通脹。因此,究竟以什么來約束國家發(fā)行貨幣的權力——為法定貨幣選錨——其影響就不限于 “上層建筑”,而是事關普天下蒼生的日常生活和經濟利益。
  從邏輯看,戰(zhàn)爭、革命、特別是國家政權的更迭,通常與貨幣幣值的極度不穩(wěn)定互為因果。背后的道理是,如果天下是誰的都未定, “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的國家機會主義思維就容易占上風,因為還不知道究竟會滔了誰的天哩。歷史的記載是,在政權大廈將傾的危亡關頭,執(zhí)政者常常不惜開足貨幣機器,以高通脹爭取延長權力的壽命。還有就是新政權誕生之際,腳跟尚未站穩(wěn)、百廢待舉又缺乏稅基的支持,超發(fā)票子往往成為權宜之計。法國革命、美國革命、布爾什維克的俄國革命,新政權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候,一般伴有嚴重的通脹。這似乎說明,在沖決一切羅網(wǎng)的革命與天性保守的貨幣之間,存在著與生俱來互不匹配的緊張。
  人民幣是例外。沒有黃金儲備做后盾、純粹的紙幣、新生革命政權的國家信用——但是人民幣從開始之日起,就選擇走穩(wěn)健貨幣的路線。人民幣以什么為錨?想來想去,它的第一個 “錨”就是歷史教訓。遠的以后再論,前朝國民黨政府留下的貨幣教訓,足以讓新中國的貨幣掌門人銘記在心?纯窗,從法幣到金圓券不過十幾年時間,頭戴 “國家元首”與 “抗戰(zhàn)領袖”兩大桂冠的蔣委員長,就把他的國民黨政權帶向了毀滅。軍事方面的無能與失利是一小部分原因,社會經濟政策的失敗才是根本。其中,超級惡性的通脹——每月50%以上的物價指數(shù)——終于把全體國民推向了國民政府的對立面。
  惡性通脹的一個派生物就是廣大民眾持續(xù)保持超高的通脹預期。有一年春節(jié),我隨毅夫一起去看季羨林老先生,那時他住在離朗潤園不遠的公寓里。講起上世紀40年代末的民生,季老說那時領到薪水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步去買米, “跑快跑慢的米價不同!”我也問過生活在1948-1949年上海的老人怎樣對付生活,回答是膽大的拿到鈔票就換銀元 (非法的),膽小的若買了生活必需品還有余錢,就囤商品——大米、紙張、毛巾、肥皂、煙酒,無論多少,反正絕不能持幣就是了。民不聊生的經濟潰不成軍,因為人人囤東西,市場上什么也搶不到,大家越發(fā)輕錢重物,貨幣追商品,物價越追越高。
  當時沒有什么人相信共產黨管得了通脹。但是陳云帶薛慕橋到上海,只用兩招就把問題解決了。這也是對付通脹和通脹預期最基本的功夫:一是嚴控貨幣投放,二是加大商品供應。反正看到街上的東西越來越多,囤積保值的心理傾向就會逆轉。等到了囤物者熬不住也向市場拋賣商品,通脹連同通脹預期就被殺下馬來。從此,“貨幣不能超經濟發(fā)行”就成為管理人民幣的第一準則。剩下的問題,是摸索究竟是發(fā)行多少票子才算合適的經驗參數(shù)。
  后來的歷史也說明,只要抗得住“超經濟發(fā)行”,人民幣的幣值就能夠保持穩(wěn)定。什么時候這個準則被破壞——譬如超越實際可能的 “大躍進” (無論土的,還是洋的)——貨幣幣值就失穩(wěn),物價總水平就上漲,老百姓說的“票子毛了”就卷土重來。這也說明,以歷史教訓和貨幣掌門人為錨的貨幣,還不足以提供制度性的保障。歲月消磨記憶,再沉重的歷史教訓也會隨風而去。從來沒有跑步買米經驗的下一代或下下一代,不是很容易發(fā)表 “有點通脹沒什么了不起”之類的宏論嗎?至于堅持穩(wěn)健貨幣準則的貨幣掌門人,可遇而不可求。就是遇上了,不讓人家管事,不也是白搭?美國是號稱央行有獨立性的地方,但保羅·沃克爾也不能保證他的繼任者與他信奉同樣的貨幣準則。中國也有這個問題。
  因此,倘若能與一個客觀的、“非人格化”之物掛起鉤來,人民幣的幣值穩(wěn)定才能有不受人事變化影響的制度保障。在這個意義上,選物為錨不失為一個可靠的辦法。選什么呢?石頭太重,雖然弗里德曼給我們講過石幣之島的精彩故事。黃金白銀不夠,這是本專欄講過的,歷史并沒給人民幣留下貴金屬儲備。
  當然也可以選一個外國貨幣或一組外國貨幣來掛鉤。不過論及以外幣為錨,不免讓人唏噓,因為要趕上一個好時機也殊為不易。以美元為例,人家響當當就是黃金的時候,人民幣還沒有問世。1944年布雷頓森林簽訂協(xié)議的地方,倒是有中國代表到場,但沒有簽字。不知道如果當時簽字入約,國民黨政府的法幣以固定匯率掛美元,以后還能不能鎖住老蔣濫發(fā)票子打內戰(zhàn)的 “雄心”?不過這與人民幣也沒有什么關系,因為人民幣還沒有誕生。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前幾十年,人民幣就是要選外幣為錨也輪不到美元,因為中美之間根本沒有多少往來。直到1990年代中后期,人民幣掛美元才有可能變成現(xiàn)實。但此時還作為世界第一強幣的美元,卻開始走下坡路了。
  下文我們繼續(xù)討論人民幣選錨的經驗,這里先寫下作者的觀點:選錨之舉為的是維系人民幣的幣值穩(wěn)定,無論怎樣打算盤,人民幣應該擇善而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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