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細說年味的變遷
“年”只是很淡的一筆。
徐紉秋是位91歲的杭州老太太。
在我20多年來每天寫的日記里,“年”只是很淡的一筆,記一記今天誰來了,講一講大家在一起很開心?烧f起年味的變遷,我可清楚著呢。
從夫家說起吧。我嫁的是老張家。公公是泥瓦匠,因為清末六和塔的最后一次大修,1900年前后從寧波奉化舉家來到杭州,丈夫畢業(yè)于浙江大學甲種工業(yè)學校乙種講習科,做的是木匠,后來是八級木模工,相當于高級知識分子。這樣有手藝的家庭,條件相對不錯,過年自然要講一講排場:除夕晚上要供半只豬,魚要整條燒,叫元寶魚,用有紅漆的木頭盤裝上,水果和其他拼盤另外再擺一大桌,女性成員不能上堂,男性成員穿新衣服出來拜財神,然后“散!保殖怨┢。到大年初一一大早,按照大二三房的順序給長輩拜年,然后分壓歲錢。
要說現(xiàn)在的年:放鞭炮早不是有錢人的稀罕物;燒菜的缽頭用不上了;家家家戶戶掛滿的醬雞、醬鴨、魚干看不見了;一塊錢一簍的水果拿著就可以去別家拜年吃飯的輕松勁也沒了。
60歲,永遠不會忘記過年
從小到大最值得回味的就是過年。
身處美國的民俗專家吳露生堅持把歸期定在了春節(jié)前夕。訪問學者的機會固然難得,但也比不上回家過年來得重要。
在江蘇海門茅家鎮(zhèn)一個蘆花芬芳的鄉(xiāng)間度過孩提時分的我至今還記得那首童謠:“小囡小囡儂乖乖,喝了臘八粥快過年,廿三糖汁糕糕粘,廿四撣撣屋灰塵,廿五糊窗花,廿六燉豬肉,廿七殺公雞,廿八炒起長生果,廿九門神門上高高站,三十晚上守歲守過壓歲銅錢枕頭下,大年初一新帽新衣新鞋拜拜年!蓖{聽得我們這些孩子們興高采烈,生活再清貧,大人們都會給壓歲銅錢、新帽新衣新鞋,還加上高高(糕糕)、長生(長生果即花生)等吉利話。
我后來隨家人遷到浙江東陽橫店的八面山麓,不過同屬吳越文化圈,年味并沒變:爆竹聲中除舊歲,子夜到黎明劈里叭啦聲幾乎不間斷,新年第一件事就是穿著新衣服,兄弟姐妹排成一列向長輩分別作揖鞠躬,以示一年孝敬老人父母的開始,然后和父母一道給左鄰右舍拜年,親戚之間互相走動,不管平時關系如何,新年新歲也要放棄隔閡和意見,以“和氣生財”。
那種紅火熱鬧、五彩繽紛、鞭炮齊鳴、鑼鼓喧天的場面,還有人們之間忘卻哀怨、和諧相處的情景,真的讓人覺得這樣的“年”非過不可,錯過了它就是錯過了一年的繁華,錯過了和大家呼吸相通的和諧。只可惜,如今“年味闌珊”,只有往農村去才能找到一些。
對于我們這一代而言,年是從來不需要想起,也永遠不會忘記的。只是漸行漸遠的年俗,帶走了日益式微的傳統(tǒng),也帶走了關于年的種種感受。倘若我們的下一代不知道怎樣過春節(jié),何嘗不是一種悲哀?小言之,這是生活方式的問題;大言之,這是文化責任。
30歲,年味是灶膛里的火光
想過的年都停滯在小時候。
職場上歷練多年的華新顏,是朋友眼中的“主心骨”。
我可以處理很多復雜事務,卻應付不了自己過年的情緒。
這些年農村里的生活水平越來越高,家家戶戶基本上都用上了煤氣灶,我總覺得這樣的廚房沒有了家的味道。也只有在每年的臘月底,由于燒年貨的原因母親才會重新點起土灶。在一切的一切被越來越多的新東西、新習慣取代的今天,幸好還有灶膛保存了過年的感覺。
那些記憶是那么清楚。到了臘月底的前幾天,家里忙著備年貨。母親一般都要先把這些東西煮熟,以便能多放些時日。在夏天就備下的木材開始大塊大塊往土灶里送。這個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幫母親燒灶。山村的冬夜寒冷,但這時灶膛里火旺著,印得人臉通紅,火光讓我感覺到溫暖,繼而憧憬起模糊的美好前景。
等雞鴨煮熟,就要開始祭祀。祭祀往往要分兩天進行,第一天祭祖宗,第二天請神仙菩薩。中國民間的信仰摻雜了儒、釋、道,祭祀時并不需要弄清“門派”,重要的是心誠、心安,求得來年的平安發(fā)達。把豬頭、雞鴨魚肉擺上祭桌,再點上香燭,剩下的就是跪拜。外頭“鞭炮聲聲,空氣里滿是火藥的味道”,一如魯迅先生在《祝福》開頭所描寫的場景。
鞭炮聲漸漸小下來,天空也逐漸寧靜,灶膛里的火慢慢熄下來,這個時候年貨也基本燒的差不多。母親會過來,向灶膛里添一兩塊非常大的木材,然后關上廚房的門,任這些木材燒到天亮。
這樣燒出來的東西由于火候到位,往往非常美味。其實中餐是很注重烹調方式的,灶也好,使用的燃料也好,都是非常講究的,這些用土灶、用木材燒出來的東西帶著淳樸氣息,是一種讓我們心安、并且覺得踏實和真誠的美味。那些五星飯店里的特級廚師再怎么折騰,做出來的要么形式大于內容,要么吃著總感覺浮躁。
現(xiàn)在,沒有了長長的寒假做鋪墊,我總是在忙完每年的年終大會時,才忽然想起,哦,明天就是除夕了,于是匆忙準備東西回家。
這些年,年給我的最大感觸是冷清。姐姐們都開始有自己的家庭,姐夫們也有自己的父母。當我一身寒意趕回到家,往往已經是除夕的薄暮時分,早早吃了年夜飯,便只剩下電視臺的春節(jié)晚會,一直看到實在困了,上床。第二天醒來已經是中午時分了,接下來就從睜開眼睛一直吃到閉上眼睛,跟著父母到這家、到那家,除了無聊,只剩下小輸小贏了。
但責任感還在支撐著我每年回家過年?傆幸惶,我也會有自己的家,不會每年都在老家過年。無論如何,還是希望不管身處在怎樣的浮華中,都能有時間想想家人,無論多晚,即使是滿身的寒意,也能趕回家看看。
20歲,游子的鄉(xiāng)思
異鄉(xiāng)激活了那些自以為忘記的畫面。
以前,我總覺得自己的“年”過得空洞而刻板,得守各種各樣自己不懂或不愿懂的老規(guī)矩:除夕夜里要放吵死人的炮仗,一個大院子里的還要比一比誰家放的最響,誰家放時最接近新年,誰家是新年第一家放鞭炮的;大年初一早上起來是多年不變的年糕、面條和元宵,據(jù)說象征著長長久久和團團圓圓。
我知道自己遲早是要飛出這樣的規(guī)矩。2006年我去法國留學,每天高速運轉地學習、實習,閑暇時,我和室友不忘沿著塞納河散步,在埃菲爾鐵塔下看煙火,荷蘭、比利時,到處跑。
只是在MSN上聽國內朋友說起過中秋節(jié)的時候,我才會有些悵然若失。室友小法喊著想吃月餅,我突然想到每逢這個時候外公都會去幫我到老店買芝麻餡的,因為他知道精裝月餅我是碰都不碰的,而外婆則會做好熱騰騰的湯圓等我回去。
異鄉(xiāng)激活了那些自以為忘記的畫面。除夕晚上我睡著之后,外婆會在我的枕頭邊放上云片糕、紅棗和紅包,還把我鞋子翻轉過來放在地上,到新年早上再翻回來。還有那條“初八上燈、十八落燈”的秦淮河,很小的時候,會買小的兔子燈,外面用紙糊的,里面可以點蠟燭,可以拎在手上,也可以在地上拖著走。那場搖曳著月色、槳聲、燈影的元宵燈會,周而復始,守候著游子的鄉(xiāng)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