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誤是要付代價的。概念或觀點上的謬誤,可能導(dǎo)致很大的代價。令人感嘆的,是導(dǎo)致大代價的謬誤,往往淺顯之極。在中國,跟在其它經(jīng)濟落后的國家一樣,外匯管制是有著一些故老相傳的膚淺謬誤。
十八世紀初期,歐洲的重商主義者(mercantilist)主張對外貿(mào)易要有盈余,因為這會引進黃金。但出口的目的是為了要享受進口物品。貿(mào)易有盈余是出口總值比進口的大——外人享受自己產(chǎn)品的總值大過自己享受外人的產(chǎn)品——豈不是吃了虧?雖然盈余可以積蓄黃金,可為將來進口之用,但黃金既不能生息,也不一定會升值,所以在斯密(A.
Smith, 1723-1790)后的百多年中,重商主義的觀念就逐漸被識者遺棄了。
金本位瓦解的后果
二戰(zhàn)之前,很多國家的對外貿(mào)易以黃金為本位,因為很多國家的貨幣是用著金本位制。在這情況下,若黃金大量外流,對國家的貨幣制度會有不良影響,重商主義的觀點驅(qū)之不去,不難明白。到了一九四四年,以凱恩斯為首的西方國家的財經(jīng)專家在美國布雷頓森林開會,翌年簽署了《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Bretton
Woods Agreements
Act),是間接地用金本位。不管什么形式,金本位只要存在,外貿(mào)盈余的爭取總有點道理。有些國家,因為自己的中央銀行濫印鈔票,搞起通脹,黃金外流。管制外匯是一個以砍頭來治頭痛的辦法。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不少落后國家因為黃金外流而實施外匯管制。落后國家之所以繼續(xù)落后,這管制是一個原因。
一九七一年,《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終于經(jīng)不起壓力而瓦解。因為金本位被廢除了,更多國家的政府難以自制,大幅度地增加貨幣量,引起了十多年的舉世通脹。這趨勢近幾年有好轉(zhuǎn),雖然這好轉(zhuǎn)不一定能持久。以金本位來安定物價,有好處也有弊端。常被人忽略的一個主要弊端,就是在金本位下,物價一旦“安定”不了,引起黃金外流,外匯管制的機會就增大了。
年多前香港因九七問題而引起港元匯價的大幅度波動,于今思之,猶有余悸。香港政府最后采用的“聯(lián)系匯率”,其實是以美元代黃金,將鈔票以美元為本位(七二年之前港鈔以英鎊為本位)。這制度能成功的一個原因,是香港沒有中央銀行,讓港幣的供應(yīng)在固定了的匯率下,按市場對外匯的需求增減而自動減增?尚,外匯管制是用不著的。
自《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瓦解后,間接的金本位不再存在;沒有了黃金外流的恐懼,外匯管制就少了一個大壓力。有些以前沒有外匯管制的國家,在脫離了金本位之后,就讓匯率自由浮動。有些以前有管制的地方(如日本)就減少了管制,也讓匯率自由浮動。有些地方(如臺灣),因為官僚貪污,管制雖然減少了,仍具規(guī)模。更有些地方(如印度),貪污無日無之,外匯管制驅(qū)之不去。貪污是因管制而起,而管制也是因為貪污而增加了頑固性。
在評論中國的“一國二幣”的文章內(nèi),我指出要保存現(xiàn)有的二幣制度,外匯管制是需要的。不談貪污,一國二幣的制度也會加強外匯管制的頑固性。表面看是要外來客付較高價,多賺一些外匯,但效果卻是引狼入室。外匯管制所帶來的不良經(jīng)濟效果,罄竹難書,這里不詳述。我們要問,除了利便貪污,除了一國二幣有大可懷疑的表面“利益”以外,外匯管制有什么好處呢?我們的答案是,半點好處也沒有!有的是一些膚淺的謬誤。
匯管不能提升幣值
有人認為如果中國一旦解除外匯管制,人民幣的市值會大幅下降,對國家的面子有損害。但幾個月前黑市匯率是一百港元換四十五人民幣,幾星期前是六十三,今天已是七十二了!幾個月前我跟朋友打趣說,我又有一個“張氏定律”:人民幣兌換港幣的公價每跌一元,黑市就跌五元!其后幾個月的轉(zhuǎn)變,不幸被我言中。
三年前,弗里德曼訪問中國之后,我去信向他請教了一個我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問:“根據(jù)我的不完善分析,假若中國解除外匯管制,人民幣的自由兌換的市價會比黑市價高,但這顯然是跟書本的論點不同,為什么呢?”他回信說:“這是因為在公價匯率下,中國仍有很多物品是較外地便宜;解除了管制,這些物品所含意著的高值匯率就會生效!泵抑,果然不凡。
有人認為外匯管制可以協(xié)助政府積蓄外匯。姑勿論這積蓄是否明智,可肯定的,是若要積蓄,比外匯管制好的辦法多得很。我們沒有見過有人跑到銀行里說:“請你們禁止我提款,因為我會因而增加積蓄!
另一個謬誤,是認為外匯管制可以約束進口消費,因而鼓勵國內(nèi)的工業(yè)發(fā)展,或減少中國對外國的依賴。這些觀點,不僅違反了經(jīng)濟規(guī)律,不明智,而就算要達到這些目的,直接以關(guān)稅或限制進口數(shù)量,比外匯管制高明。
最無稽的謬誤,莫如認為在外匯管制下,人民幣的價值會較高,因而表達了經(jīng)濟的強盛(一說人民幣比臺幣值錢,所以中國大陸的經(jīng)濟比臺灣的好!)。姑勿論目前黑市匯率的尷尬情況,若中國真的要加強人民幣的幣值,將現(xiàn)在的一百元改為一元,還不容易嗎?
在金本位制度下,以外匯管制來阻止黃金外流,雖是下策,但為了要“安定”幣值,下策也是無可奈何。沒有金本位或“外幣”本位,中央銀行自行約束貨幣量,是唯一可取的安定幣值的辦法。外匯管制要來做什么呢?除了利便貪污及以一國二幣來推行價格分歧,我想不到外匯管制有強可成理的用途。說是要使外商付較高的物價,也是錯得離譜。人民幣的公價高﹑市價低,外商逼著以外幣議價,利益何在?若要收高價,直接提升物價簡單得多。
匯管不能減少外貿(mào)赤字
在五花八門的謬誤中,最容易被人接受的,是外匯管制可以減少外貿(mào)赤字,因而給社會帶來利益。問題是,沒有外資進口,外貿(mào)怎可以有赤字呢?貿(mào)易赤字是因進口大過出口而起的,但若要進口,就非有出口不可。沒有管制,不談資金流動,赤字何來?正如在香港做生意,甚至每個人的日常生活,怎可以持久地入不敷出?若有人能持久地做到入不敷出——他的享受能持久地大過他的生產(chǎn)貢獻——何樂不為?赤字何害之有?對外貿(mào)易不是政府財政,可以持久地賒借度日,先花未來錢。
假若我們考慮到資金的進出口,情況就不同了。舉一個例。近幾年來美元在國際上大幅度升值,使美國的外貿(mào)赤字激增。這龐大赤字怎可以存在呢?答案是,在同期間美國有龐大的外資進口,在高息下,在美國存款﹑買股票或債券。里根總統(tǒng)幕下的經(jīng)濟謀士擔(dān)心的,不是赤字的本身,也不是外資進口,而是這些進了口的外資,大部分不是投資在地產(chǎn)或生意上,而是集中在可以賺取利息的財務(wù)投資。他們擔(dān)心的重點,是這些外資可以急去。這些極易流動的外資一旦大量撤離,怎么辦呢?
匯管阻嚇外資進口
資金的進口,可以支持外貿(mào)赤字。除此之外,貿(mào)易赤字難以產(chǎn)生。中國若解除外匯管制,取締一國二幣,讓匯率自由浮動,情況會怎樣呢?答案是,人民幣會有一次貶值(其下跌幅度會比黑市匯率小),其后中國政府若能約束貨幣的增長率,更大的貶值不會再發(fā)生。外貿(mào)是否會有大赤字,則要看外資的進口多少而定了。解除外管所能帶來的經(jīng)濟效益是明顯的。
在中國目前的情況下,要投資在中國財務(wù)上賺取利息的人,顯然不多。爭取這種外資,一個經(jīng)濟發(fā)展得有成就的國家才能做到,何況在有外匯管制的情況下,進了口的外資不一定能出口,有誰會對中國打主意?另一方面,因為中國百廢待舉,只要市場繼續(xù)開放,利潤比外地高,投資到中國設(shè)工廠或建酒店,雖有風(fēng)險,也有所值。中國的執(zhí)政者顯然歡迎這種投資的,但除了要大事推行市場經(jīng)濟,引進外資起碼還有五個困難。
第一,外匯管制是一個重大障礙。這一點,任何到中國投資的人都知道。
第二,中國的執(zhí)政者受了馬克思的影響,對市場運作的功能知得少。他們一方面談合理價格,另一方面談合理利潤。他們認為外資到中國,能賺到與利息相若的利潤,就算是公平合理。但他們忘記了做生意是很容易虧大本的。說相等于利息的利潤“合理”,是指在競爭下的平均利潤。生意既然可以虧大本,要引進外資,就必須給投資者一個可以賺大錢的機會。堅持“合理”利潤,還有什么投資者會冒風(fēng)險去下注?
第三,中國的執(zhí)政者一方面歡迎外資,另一方面卻反對外貿(mào)赤字!這是說不通的。在一般情況下,若資金是進口大過出口,外貿(mào)赤字就會產(chǎn)生。當(dāng)然,中國政府跟一般自由市場的政府不同,喜歡由政府本身積蓄外匯。但積蓄了的錢還是要用的。有錢而不用,要錢來做什么?花錢不僅是為消費,也可以是為生產(chǎn)賺錢。換言之,要大量引進外資,外貿(mào)的赤字就不應(yīng)反對了。
第四,在目前的中國,權(quán)利的界定仍然不夠清楚。別的不談,單是因為權(quán)利不清而引起的龐大交易費用,就足以使外資卻步。在商討投資時要跟誰談判,要由誰批準,以及其它因為權(quán)利混淆而引起的各種疑問,曾與中國洽商投資的人,都有說不完的故事。
最后一個引進外資的困難,是中國不肯將土地出售。禁止將“國土”出讓給外籍人士,也是基于一些故老相傳的土地謬誤,將來有機會我會再向讀者解釋。在引進外資的問題上,禁止土地出讓或長期租出,會迫使外商跟中國合資或合作。然而,在投資上,合不合作是一個重要的選擇。有權(quán)不合作(獨資)是可以減少合作者的不合作行為。因此,不僅被迫與國家政府合作是一個投資的大障礙,就是被迫與其它私人合作也有問題。
在這篇文章里,我指出在沒有金本位或“外幣”本位的制度下,外匯管制沒有任何說得通的經(jīng)濟理由。中國目前的“一國二幣”制度是一個特別的支持外匯管制的因素。我曾指出,以“二幣一價”的辦法來施行價格分歧,所獲甚少而代價甚大。難道中國的命運,真的要被某些故老相傳但極為膚淺的謬誤連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