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惑之年:惑與不惑
    2007-06-18        來源:當代中國出版社

不惑的爸:知天命后仍然執(zhí)著,花甲之年倍感緊迫

惑與不惑

  吳敬璉的不惑之年?他豈有不惑。他每天工作14小時,寫文章、做講演、給學生上課,一絲不茍,對自己的知識更新也一刻不懈怠?78歲的老人,不思養(yǎng)老,勤懇得讓比他小一半的人看著都頭暈,而且怎么勸都勸不住。再說,他這些年來堅持市場經(jīng)濟,即使頂著巨大的政治壓力,仍然不屈不撓。遭人誤解或批判時,他也生氣、也著急,但一轉(zhuǎn)眼又直言不諱了,攔都攔不住。所以,我看他還是“惑”得厲害。
  但在知天命之后,情況還是有一點不同了。有一次我問他:這些年里你面對很大壓力的時候,為什么不退縮呢?他說:這個跟過去就不一樣了。過去呢,因為自己并沒有一個很成型的想法,所以一碰到政治運動,首先就先懷疑自己可能錯了。現(xiàn)在腦子比較清楚了,比如,現(xiàn)在我心里清楚是爭論的對方錯了,而且知道他們錯在哪里。我猜測:過去一上來就做自我批評,是不是因為政治壓力所迫?他說,兩方面的原因都有:一方面是自己沒有一套完整的東西,因為你的基本體系跟他們的是一樣的,只不過你有一些想法離開了原來體系,所以一遭到批評,你就會覺得:“哦,我的想法大概錯了,出軌了,應該回到“正軌”上去。”當然還有另一方面,就是害怕挨整。后面這一點也有變化,因為大大小小的事情經(jīng)歷了那么多次,反正不過如此吧。
  這樣看來,吳敬璉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是智者不惑了。

“吳市場”的開關在哪里?

  他不惑,可是我惑。他的行為令我這個崇尚“無為而治”的后現(xiàn)代人大惑不解:他這是圖什么呀?
  就這個問題,我跟我爸爸閑談過兩次,都因為我們倆的世界觀不同,所以覺得詞不達意。后來我決定采取更直接的方式問他。我是這樣開始發(fā)問的:“一般來說:“名”和“利”是很多人做事的動機!袄边@一方面我知道您是沒有奢求的,那么“名”呢?您是不是圖名呢?”
  我這邊才說著,我媽媽在那邊已經(jīng)又瞪眼又搖頭了,于是我趕緊解釋:“名”,不一定是壞事,特別是當您把“名”和“私利”這兩件事分開以后。你們看歷史上留名的人,比如詩人屈原,比如??????再比如宰相劉羅鍋,他們不都是好人嗎?”
  我的中國歷史功底不夠,只能把電視連續(xù)劇搬出來應急,可我不是開玩笑,我決心要把吳敬璉的開關給找出來。所以我又繼續(xù)追問:“您是不是追求‘著名經(jīng)濟學家’、‘中國市場經(jīng)濟理論之父’、‘中國市場經(jīng)濟的舉旗人’這種名份?”
  我還是怕我父母對“名”這個字心存習慣性的反感,不知為什么中文里的“追求名利”這四個字聽上去多少有點刺耳。但我不愿意讓這場討論停留在膚淺的對字面的理解上,為了讓爸爸理解我的意思,我搬出了西方心理學來解釋,我說:“心理分析理論的鼻祖弗洛里德認為,人本能的原動力(Instinctive Drive)是與性和傳宗接代有關的,但是現(xiàn)代人往往將這種原動力升華(Sublimation)為工作和創(chuàng)造,因而去做一些對社會有利的事情。所以從某個角度來講,一個人在事業(yè)上追求功成名就,就如同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孩子。那么,您覺不覺得您成為一個名人,象征著您沒有在這個世界白走一趟,百年之后,它仍是您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一個記號呢?”
  爸爸想了一會兒,說:“好像不是!蔽也豢戏艞,又換了一個角度,接著問下去:“要么,您就是因為自己認定了什么是對的,所以一定要堅持做下去。做“對的事”,在您,就那么重要?”他說:“你說我認為要“做對”,這沒錯,可至于我為什么選擇了這種方式去做,原因是我要用自己認為“對的東西”來影響這個世界,用自己認為“對的東西”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好。這種做法大概跟我的家庭和我成長的環(huán)境給予我的那種來自于工業(yè)革命的現(xiàn)代思想有關。從很小的時候起,‘救國’便是我所受的理想教育,我周圍的人好像都是些各種各樣的救國派 —— 工業(yè)救國、實業(yè)救國、科學救國、教育救國等等,這種思想的哲學基礎是:人可以改變世界。這在當時是很現(xiàn)代的思想!
  顯然,這是一個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答案。而且我聽懂了。接著他補充了一句:“不過現(xiàn)代社會后期的人好像并不這么看。”這句話我當然同意。工業(yè)革命膨脹了人們改造自然的自信心,其結(jié)果有好也有壞,社會在一種意義上進步了,而人類也為它付出了代價。然而,在現(xiàn)代社會后期,人們開始冷靜了(或者說“不惑”了?),這本來就是我的看法。但是這句話由充滿改革熱情的吳敬璉說了出來,表現(xiàn)出他心里一個時隱時現(xiàn)的小矛盾。矛盾還不夠大,所以多數(shù)時候他能夠忽略心中的那一點自我批評,繼續(xù)往前走。
  大多數(shù)人在潛意識里都有自我矛盾,只有少數(shù)人在少數(shù)時刻能夠意識到這種矛盾,更少的人在更少的時刻愿意面對自己的矛盾。吳敬璉一方面說他年齡越大,越認識到人跟自然比,人能做的事其實很少;但另一方面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崇尚人類的各種新發(fā)明。在這方面我與他意見相左的時候,便忍不住以他的自相矛盾來跟他打趣。比如:我一看見他吃西藥就皺眉,而他看我不愿意給孩子們吃藥打針也擔心。 我給他打比方說:“在經(jīng)濟上您不是主張少用行政指令去干涉市場的正常運作嗎?為什么不想想人的身體也如此?所謂生病的癥狀:發(fā)燒、咳嗽、拉肚子等等,都是身體應付和戰(zhàn)勝疾病的自然過程,藥呀、針呀就好比行政指令的硬性干涉,反而擾亂了身體自身的運作。什么?你說醫(yī)藥可以幫助身體運作?那叫作“雙軌制”!它在經(jīng)濟體制上行不通,也不可能使身體長久的健康。怎么同樣的道理,可以用在經(jīng)濟上,而用在人體這個自然系統(tǒng)里,您就想不明白呢?!”
  不過,倜儻也好,持不同意見也好,甚至不能理解也好,我在心里卻沒有看輕過我爸爸的追求。無論他是知天命而行,還是知天命而不認命,他對自己的理想執(zhí)著到這樣的程度,他極端的“入世”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出世”,使他更接近純粹。吳敬璉的純粹在“文革”中救過他夫人的命;他的純粹讓他在那之后仍然抵得住一次又一次的沖擊;他的純粹使他對許多困難和許多誘惑一概視而不見,因而寵辱不驚;他的純粹使他的生命永不停滯,永遠有意義。 暫且不說這種品質(zhì)對社會的價值,我覺得有理想、有執(zhí)著的追求是他的福氣。我愛我爸爸,特別是他現(xiàn)在上了年紀,我就更希望他這樣—— 生命永遠更新。
  中國建設銀行董事長郭樹清在社科院讀研究生的時候,我爸爸是他的碩士和博士兩次論文答辯委員會主席。他曾經(jīng)對我說:“沒有吳敬璉,中國的經(jīng)濟改革也肯定會進行、會成功,但是有了吳敬璉,還是有所區(qū)別的。不管這個區(qū)別是大還是小,他加快了改革的進程。所以在“市場”和“計劃”爭論最激烈的時候,大眾給他封了“吳市場”的稱號。因為他堅持市場的取向,在理論界、學術研究界、在青年學生中都有非常廣泛的影響,對我們改革目標模式的確定,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如果真是這樣,如果真的是因為他的努力,使中國在民富國強的現(xiàn)代化道路上前進得稍稍快了一點的話,我知道,爸爸會很欣慰,他的先人們也會很欣慰的。

父女問答

  我:心平氣和地講,您如何評價自己在中國經(jīng)濟改革、經(jīng)濟發(fā)展中的貢獻?
  爸:我會說,在各種人里面,我們比較正確。而要說我們真去做了什么事?恐怕難說,因為那完全是某種機遇。
  我:您不認為今天中國在經(jīng)濟改革方面的成績有你的貢獻?
  爸:當然有貢獻。但我只能說,在經(jīng)濟學家里面我犯的錯誤最少。但是做決定的主要是政治家,不是經(jīng)濟學家。
  我:您把你自己看成一個學者,但是因為一些契機,您的一些看法被政治家采納了?
  爸:對。但是也有一些沒有被采納。我認為很多時候那是他們的錯誤。
  我:在中國的歷史上,知識分子處在一種可悲的地位,無論他們的思想多么透徹,看法多么正確,但在權(quán)力面前他們只能依賴僥幸。用到他們的時候還賜他們做些事情,不用他們的時候,挨整、挨閹、挨殺都有可能。
  爸:是啊,但是我們現(xiàn)在做的事情就是要改變這種狀況。
  我:咱們回去繼續(xù)講學術。那天我讓您評價你的兩個女兒,你說“基本滿意!蹦乾F(xiàn)在說說你對自己的評價。您至少不覺得自己虛度了人生吧?
  爸:那沒有。我覺得像我這樣的教育背景和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可能已經(jīng)做到拔尖了。但是,要是說到經(jīng)濟學理論,我沒有辦法跟那些經(jīng)過嚴格理論訓練的人比。
  我:比如?
  爸:比如錢穎一、許成鋼、陳志武、白重恩,還有另外一些。李山也不錯,但他現(xiàn)在不搞理論了。
  我:您怎么就知道他們在理論上比你行呢?
  爸:因為他們常常能用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的源流來把事情說得很清楚。
  我:您對于生老病死怎么看?怕不怕?
  爸:好像是的。好像還看得不是很開。
  我:還是解不開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其實我覺得,死了,就好像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對那個地方的事一無所知,自己一個人就上路了。跟我當年來美國也差不多。
  爸:對于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做到的事就覺得不甘心。
  我:您還有什么沒做到的呢?
  爸:也不知道。
  我:這么說吧,如果有這么一件事,您此生不能做就會不甘心,那是什么?
  爸:就是眼前這點事。
  我:您真覺得,中國現(xiàn)在還有完全回到過去計劃經(jīng)濟的危險嗎?
  爸:現(xiàn)在中國有希望,但是也還沒有完全走出有可能回去的危險。
  我:您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爸:說不上來。
  我:“吳市場”算不算?
  爸:那個對中國的經(jīng)濟改革大概是有幫助的。
  我:您一生中最不成功的事是什么?
  爸:那要分階段。改革前做的事沒有一件是成功的。
  我:您一生里做過的最令你歉疚的事是什么?
  爸:批孫冶方是我做的最錯的一件事。還有,奶奶爺爺被錯劃“右派”時,我也寫過揭發(fā)。當時在經(jīng)濟所的批判會上,動不動就挨一頓批,那自己就趕快洗刷,說我也參加批判。
  我:您最大的優(yōu)點是什么?
  爸:認真。
  我:您最大的缺點是什么?
  爸:那就多了。比如,我不夠用功。
  我:什么,您認為自己還不夠用功?!您被我媽媽給洗腦了吧?您現(xiàn)在除了工作,還干什么呢?
  爸:我興趣太廣泛,比如有時候就愛看看閑書。還有我睡覺也睡得比較多。
  我:沒有張卓元張叔叔睡得多吧?
  爸:張叔叔是晚上不工作?伤鸬迷,動作也快。我跟周叔蓮比,就不算用功的。
  我:假如現(xiàn)在咱們手里有一根魔棒,一揮之下你可以任意改變,難道你真的要改掉您興趣廣泛這一點?
  爸:這我不能肯定,可是我每次看到鄔家培,就覺得自己不如他搞經(jīng)濟學精力集中。
  我:你對中國的改革前景怎么看?
  爸:我一方面持謹慎的樂觀態(tài)度;另一方面又常常有危機感?赡芪覀冞@一代知識分子都這樣―――危機感伴隨著使命感。
  我:爸爸,我希望您能夠達觀。達觀之下,樂觀、悲觀都隨其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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