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又要說,每次讀罷了您的書,當我合上書進行思考的時候,我的心卻又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中,充滿了悲哀和憂傷。
您引了一段赫爾岑的話:“我們正處在既來自過去,又達不到將來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我們既看不到黃昏的晚霞,也看不到黎明的微曦,未來的人們啊,你們也許永遠不理解我們!蹦敲丛龠^三十年,當你我行將就木的時候,還看不到黃昏的晚霞,看不到黎明的微曦,你將作何感想?我這里并不是對您的“新保守主義”的批評,而是吐露著我內(nèi)心的悲情,請您理解。所有的理論都是灰色的,但我們還是要選擇其中的一條。從現(xiàn)狀出發(fā),我只能選擇新保守主義,因為它讓人民少付出一些代價,還能在心中略存一點希望。盡管這希望如同遙遠的天際還沒有出現(xiàn)的亮色,但我們知道,天總是要亮的。
我在給這位朋友的回信中寫道:
謝謝你的來信,你的書曾經(jīng)鼓勵著我與我的朋友懷著沉重的責任反思我們民族走過的路,并懷著同樣的責任感去面對未來。你的信也使我看到了一個充滿同情的心靈如何在嚴肅地思考中國當下的命運。
也許文學家容易不自覺地成為完美主義者,完美主義者往往用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標準來衡量現(xiàn)實,這樣做也有好處:可以為人類爭取更理想的社會提供參照點,然而,這也會帶來事情的另一面,那就是,現(xiàn)實總會使人覺得很糟。其實,我們是不是還可以有另一種角度,那就是歷史的角度,歷史總是不完美的,用墨子刻的話來說,人類的現(xiàn)實生活是神魔混雜的。人們只是在嘗試與錯誤中不斷向更為理想的方向演進蛻變的。這就是生活的本質(zhì),是人生的精義。
從這個意義上,鄧小平時代雖然不理想,但相對于毛澤東時代而言,確實向好的方向發(fā)展了。它給中國人以更多的自由選擇,激活了國人為爭取自身利益而競爭的活力,國人的生活水平比你在那些著名的作品中考察過的那個時代不可同日而語。
我們不能要求一個歷史人物做成我們希望的每一件事,舊的集權(quán)體制,從理想的標準固然不理想,但作為一個“碗”,用來盛新東西,也確實比沒有碗,而單用手來盛東西要有其優(yōu)勢,這也許就是新權(quán)威主義的要點所在吧。
我們從事歷史研究的學者也許對于近代以來歷史中負面性的東西看得太多了,因此,只要看到現(xiàn)實生活中有一點進步,就會欣喜,我們歷史學者太容易滿足,也許我們的批判意識會不如你們從事文學的,但這樣也有好處,那就是心態(tài)比較平和些。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要滿足于已經(jīng)有的這一切。這種心態(tài)至少能使我們可以避免悲觀,并從已經(jīng)獲得的進步中形成新的期望與動力。
每個歷史時代只能完成我們?nèi)祟惖囊徊糠掷硐,并帶來新的矛盾與困境,于是這就成為下一代人要解決的問題,人類就是這樣前進的,誰要我們是人而不是天使呢。人世間就是這樣。也許這正是你所引用過的“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是常青的”這一格言的另一種解讀吧。如果我們能這樣看不完美的世界,并發(fā)現(xiàn)在這種不完美中自己生存的意義,那么,我想,我們不會“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中,充滿了悲哀和憂傷”。我想,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幸福就在于在不完美與完美的緊張中,去發(fā)現(xiàn)人生的意義。
在這里,我想通過引用這段通信,來向讀者表露自己對生活的理解,F(xiàn)在再讀他的信,我覺得他的信中有一點相當樸質(zhì)而敏銳的地方,那就是他的擔憂切中了中道理性主義的要害:一個在常識與理性上誰都覺得很好的選擇,并不意味著它會自動成為人們的選擇,更不意味著它就是歷史的選擇。這無疑是所有問題中最為關(guān)鍵的一點。說句大白話,這就是中間道路的軟肋。對此,我們寄希望于常識理性力量在社會更廣泛地擴展,寄希望于魯迅的哲學: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正因為如此,這本小書也是為了在社會上傳遞中道理性的聲音,作出一份自己的綿薄努力。
我對中道理性主義之所以樂觀并懷有信心,還因為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去意識形態(tài)思維”的時代。三十年來,常理思維,或說常識理性,已經(jīng)通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論為起點的“去教條思維化”,而扎根于我們當中,也肯定扎根于越來越多的社會大眾、官員、企業(yè)家、中產(chǎn)階層與知識分子們的心靈中,他們是中道理性主義最堅實的社會基礎(chǔ)。如果讀者諸君在讀了這本書后,同意我的基本觀點,那么,我們都可以用《論語》中的一句話來自勉:“德不孤,必有鄰!
轉(zhuǎn)型時代的中國問題確實很多,我們每天生活在轉(zhuǎn)型困境造成的種種壓力之中,生活在源源不斷進入你的電子信箱的、令人憤懣的信息流之中,生活在期待、失望、希望與焦慮之中。然而,這何嘗又不是一種富有趣味的生活,何嘗不是產(chǎn)生新思想的精神氣氛?
如果說,豐富的問題意識是人們活著的意義資源,那么,三十年來,既然我們生活中有太多的矛盾、太多的期盼、太多的緊張,我們面臨著太多的要用學理資源去思考的問題,我們渴望有太多的東西要突破,我們在生活中常感到沉重、焦慮、壓抑,但卻仍然充滿憧憬,以及不確定性帶來的生活豐富感,那么,我們?nèi)松饬x的資源使我們的生活平添了更豐富的色彩。
提筆到此,使我想到了一位僑居于某一發(fā)達國家的朋友。他來信說,他總覺得他生活的那個國度對知識分子來說是很乏味的地方!耙驗闆]有什么能引發(fā)爭議的大議題,這個地方既沒有理想,也沒有可能危及國家制度的社會矛盾。很多時候感覺歷史是靜止的。雖然對老百姓來說,過日子是最好不過了!彼自我解嘲地說,他們那里的生活已經(jīng)“退化”到乏味的地步,并且又乏味到了需要“進口革命家”這條“鯰魚”來改變他們的生活了。他最后寫道:“身在中國,做知識分子,做學問,有時候想想,也挺幸運的,你不會太閑!
我們誰都無法選擇自己所處的時代,但你不能不承認,我們的時代注定是一個使你的人生意義十分豐富的時代,是一個鮮活的充滿色彩的改革時代,但決不應(yīng)該是個革命的時代。